整理wps发现写到一半的这个,随手补全了发上来,1w5,挺烂尾的。
狼的故事,是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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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对于野兽来说总是难捱的。特别是离了群的,瘦弱的孤兽。
茫茫大雪掩盖了动物的气息,饿着肚子的猎食者怕是更难获得一顿饱餐。蜂须贺不禁想要去回忆他上一次把肚皮吃得鼓胀是何年何月了。
但那似乎太过久远。
一周前,趁着一个风雪难得停息的晴朗日子,他在茫茫无边的雪地奔波了整整一天才好不容易捕获了一只雪兔。那兔子似乎也是饿了许久,身体疲软得连挖洞躲藏的动作都迟钝了许多。蜂须贺将兔子细瘦的脖颈含进唇吻的时候,那股引他疯狂的气息粗鲁地牵动他的胃哀嚎起来,他的脑袋嗡鸣,眼前只有刺目的白。
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饥饿感令他几近崩溃。他的利齿脱离了大脑控制,擅自刺破了兔子颈间细嫩的皮肉。血腥味冲上他的大脑,终于压过了另一阵嗡鸣,扯回了一些神智。
他连忙松了松还在迫切合紧的臼齿,兔子大概是已经认了命,连垂死之际下意识的挣扎都弱了不少。
蜂须贺定了定神,将唇吻塞进雪地吞吃了好几口冰雪,抬起头时玉色的眼里满是坚定,把刚才那个神志不清的自己压进肚子里。
那天夕阳染红了雪地的时候,蜂须贺终于踏着再次兴起的寒风回到了他和弟弟浦岛的洞穴。血红的夕阳在他白色的皮毛上镀上一层薄金,脖颈处几缕浅浅发紫的毛发掩了雪兔闭阖的双眼,但抵在他齿间的动脉还在微弱地跳动。
他将奄奄一息的兔子放到地上,以防万一一只前爪还按在兔子的耳朵上。浑身棕黄的小家伙先是一脸担忧地围绕蜂须贺转了一圈,确认他没有受伤后才欢愉地鸣叫一声,扑到兔子身上。
他动作夸张地高低跃动着,像是个稚嫩的猎食者对待看中的猎物一般,凶相毕露,扑咬撕扯,扯飞了厚厚的兔毛,又弹簧般后跳,再次扑咬上来。
蜂须贺又何尝不想让浦岛真正的练习捕猎,可惜环境实在是不允许他这么做。
浦岛还太小,体型只及他的一半多些。他蜂须贺较之狼群里的其他成年大公狼本就显得小巧些,浦岛就更不用说了,显然和他一同外出狩猎还是早了些。
那只雪兔被咬得皮开肉绽,终于是咽了气。浦岛欢快地将唇吻塞进雪兔的腹腔,深深吸了一口香浓的血腥气息,从内脏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他还不太懂得节省食物的方法。蜂须贺趴伏在浦岛身边,尖尖的雪白耳朵竖起,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声响。他伸出舌头舔食着兔子身下被血液浸染的红色雪地,一双玉色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浦岛。小家伙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雪兔,脖颈处棕黄色的毛发都被染上了暗色的红。
夕阳总算是沉没在了遥远的雪线处。
浦岛几乎是吃了一整只雪兔。那兔子虽说是瘦了些,但毕竟体型较大,至少皮肉内脏还是能填饱小狼的肚皮。浦岛故意装作吃不下的样子,转头为难地望向蜂须贺。这些小伎俩蜂须贺又怎会不知道,他站起身来,向浦岛展示他鼓胀的——填满了雪水的肚皮,还故意餮足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齿——看,哥哥吃过了。
小孩子当然是天真,看到蜂须贺装出的满足神情,真的当做他吃饱了一样,俯下身继续欢快地啃食兔子。
到最后蜂须贺到底是被硬塞了一条兔腿。浦岛吃饱喝足,侧身躺倒在他的肚皮上,蜷成一个棕黄的小绒球。蜂须贺啃咬着兔腿,白色的大尾巴蜷起来,正好盖在浦岛的身上。
他进食的样子比起浦岛可是优雅得多了。蜂须贺从来都只让食物进入到嘴巴里面。除了狩猎的时候不得不撕扯狠咬之外,平时他唇吻眼周的毛发都是干干净净没有血迹的。
大概是他,作为虎彻狼的纯正血统的骄傲罢。
蜂须贺和浦岛与狼群走散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了。
那是一场特别大的暴风雪。那个时候距离虎彻的狼族被人类连根拔起几乎剿灭大概才过去半月,那个狼群是蜂须贺带着浦岛逃亡途中遇到的,迫于生计,他们便屈膝加入。
他也不过是刚成年不久的年纪,因为虎彻的纯正血统而自傲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他生得俊俏,体型略显小巧却不瘦弱,身体与四肢的曲线呈现着连族里不少小母狼都要羡艳的漂亮弧度,则更是为他添了一分自傲的资本。
可也就是那样的惨剧,发生在了这样一个青年狼的身上。
据他所知的聚居地里,数百头虎彻的纯正血统的狼,只有他和浦岛逃离了人类的魔爪。
他向来认为纯正的血统高贵,但是由于虎彻的旁系错杂,冒充虎彻的假货也太多,与血统不纯正的虎彻混迹在一起便成了很让他唾弃的事情。所以在这种情境下,他最不愿意的便是投奔混血虎彻的聚落。
可就是这样骄傲的一匹狼,看着身旁饿得胃袋空空嘤嘤哀嚎的弟弟浦岛,最终还是曲下头颅向着他最厌弃的杂种狼群走了过去。
然而即使已经做到这般地步,老天爷依旧不放过这两匹孤苦伶仃的虎彻狼。
蜂须贺像大多家园被毁同伴被杀的野兽一样,恨极了人类。
他渴望啖肉饮血,将人类虐杀在纯血虎彻出了名的利齿下。
可他现在却在雪地里迷茫着,身旁只有与它一样饥寒交迫的小狼浦岛。
狂风夹杂着雪粒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寒风几乎穿透了他白色的毛发打在薄薄的皮肤上。
浦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上周吃进肚子里的大半只野兔早就消化光了,更别提蜂须贺上一次饱餐都不知在何年何月。
两匹狼,一大一小在风雪里艰难地前进着。
蜂须贺都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埋伏了多少次。
他毛皮雪白,在白得刺目的雪地里很难被发现。一双玉色的眼睛极尖锐地盯着雪地上的每一点风吹草动。
不知道有多少风雪灌进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盯着同一片雪地,同一个鼠穴过了多久。他只知道眼前的区域随时有可能出现救命的猎物,他只知道他护在身下的浦岛是纯血虎彻的希望。
某一天的早晨,风雪刮得更加激烈了。
蜂须贺看不见了。
他醒来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以为是深夜,但抬起头时连半点雪色都看不到。他心说不好,最糟糕的想法在他脑内炸开。
他撑起身体,摸索着身下的雪地,却没有摸到浦岛毛茸茸的脑袋。
这一刻他彻底慌乱起来了。
他惊慌无措,暴风雪胡乱砸在他身上,似乎想要狠力撕下他一层皮。可他什么都看不到,踉跄着站起身却再次被冰雪压倒在雪地上。
他张开嘴巴呼喊浦岛,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恐惧。可灌进他耳朵里脑子里的只有风的咆哮,那小狼充满活力的回应一直没有出现。
蜂须贺喊到了嗓子发干发哑,身体的疲软让他撑不起力气爬起来继续寻找。风雪渐渐掩埋了他的身体,在满脑只剩下闷闷的雪声时,蜂须贺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老天似乎在刻意与他作对,暴风雪的第二天,便是个晴朗的日子。
蜂须贺被埋在雪里,只剩下尾尖浅浅地露出雪地。他昏昏沉沉,饥饿与疲累让他甚至没力气将自己从冰雪的坟墓里解救出来。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快要失去知觉。
但是他意识还在。他还没有死。
他心里担忧浦岛,也充盈了对虎彻的愧疚悔恨。蜂须贺浑浑噩噩地自责着,心里的酸涩混杂着将死的恐惧填满了他的大脑。
昏昏沉沉间,蜂须贺听见了什么动物的叫声。
隔着一层雪,他勉强能分辨出其中混有狼的低吼。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动物奔跑的剧烈动作震落了他身上一层薄雪。
接着,他听见了猎物的哀鸣与挣扎的剧烈声响。那对猎食者与猎物离他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体会到了生命的热度。牛羊之类的动物砸在了他的身上,温热的身体融化了他身上的冰雪。
温暖的环境让他昏昏欲睡,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到的大概是猎物的动脉被咬断的声音。
长曾祢和近藤勇走散是由于昨天早晨的暴风雪。
毫无征兆地,夹杂着冰碴的雪粒被暴风席卷着覆盖了整片天空。吹起的雪雾将人与狼的视线全都阻隔得一干二净。长曾祢听到近藤勇在呼喊他的名字,依靠灵敏的听觉努力寻找着主人的位置,却突然失足落入深坑。
等他努力爬上来的时候,近藤勇本就被风雪掩盖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前爪被刮了个口子,虽然疼痛但不是很妨碍奔跑。毕竟是混血的虎彻,比起纯血来说还是受再重的伤也算不上什么。
说实话,他长曾祢体内流淌着的虎彻血液大概只有十六分之一左右。但是他明确地接受这个事实,并比纯血虎彻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还是幼崽的时候被猎户抓走,长成小狼的时候近藤勇买了他并想要培养成猎犬。但即使不是虎彻纯血,他也是与其他狼的混交。或许也有犬的血统,但那在比例上大概还比不上十六分之一的虎彻。
他不会摆尾,从不张口吠叫。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张口,喷涌而出的便是骇人的狼嚎。
他只会低头做,遵从近藤勇的命令,随他狩猎,做得比其他名贵猎犬都好,体型也比他们都要壮硕。
而现在,他失去了一条“猎犬”最重要的东西——他的主人。
暴风雪掩盖了一切,即使是他也捕捉不到近藤勇的气息。
风声像是狼的嚎叫,又掺杂了一丝啜泣的委屈。
长曾祢竖起了那双漆黑的耳朵。
不是风声,他真的听见了狼嚎。
他循着狼的叫声找去,远远地在雪雾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轮廓。毛色大概是像他后颈处的那半圈一样的棕黄,体型不及他一半大,显然是一只小狼。
他血液里占了多数的那部分起了作用。
他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那只小狼一直在嚎叫,好像在找什么一样。左顾右盼,步履蹒跚。但当长曾祢快要追上他的时候,那小狼又加突然快了速度,像一只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长曾祢不得不跟着加快了速度,那小狼一看就是优秀的苗子,才这样的年纪速度便不比他周遭的猎犬差。
可无奈风雪太过厚重,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几乎在瞬间就被掩埋。
雪是在后半夜停下的。
长曾祢几乎片刻不歇地立即加速去寻找那匹小狼的踪迹,在他心底有什么执着的念想让他无意识地对小狼上了心。
他和小狼的距离本就没有多远,即使后来因为厚重的雪雾没有看到那个棕黄的小身影,他也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远。
在找到那只小狼之前,长曾祢先看到了一个吸引人的家伙。
那是一只毛色暗沉的老驯鹿,大概也是因为昨天的暴风雪与同伴走散。他慢悠悠地在雪地上踱步,老态龙钟的样子十分吸引饿着肚子的捕食者。
长曾祢下意识地躲进了雪地里。
他处在下风口,驯鹿嗅不到他的味道。现在近藤勇不在他身边,不需要他捕猎,他当然没有猎杀这个老家伙的必要。
但是他注意到的,是即使他已经确保驯鹿没有注意到他,那老家伙散漫的表象下却还是一副警戒的眼神。
长曾祢放低耳朵,悄悄伸出唇吻嗅了嗅。
除了驯鹿吸引人的香味外,他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他怕是终生难忘了。
那是虎彻的狼的味道。
或许是他体内十六分之一的虎彻血统在作祟,那味道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不久前虎彻猎杀行动的领导人就是他的主人近藤勇。他身为近藤勇的猎犬,当然是要替近藤勇冲锋陷阵。那些狼在他的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齿痕,抓痕,是他作为猎犬荣誉的象征。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也是他作为一头狼的羞耻。
特别是,他是虎彻的狼。
即使他是个杂种狼,是假的虎彻,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困境里,他体内那十六分之一的血液也正在渐渐强硬地将他的心智渐渐扭转为彻彻底底的虎彻。
他有时会感叹这虎彻的血统实在是太霸道了。他并不想争辩虎彻的血统,毕竟他作为一个杂种狼就是事实。但是即便只有那么一点点,虎彻的血性对他的影响也太大了。
他知道他是近藤勇的猎犬,近藤勇是他的恩人,是培养他,赏识他,信任他的好主人。
所以他沉默着,沉默着听从近藤勇的指令,跟随他捕猎,每一次都拼上自己的命一般努力,在不少别的猎人口中近乎无所不能。
他也知道人类要猎杀虎彻狼是因为他们强大却又难以驯化,对人类来说难以得到,却又贪婪地渴望。
所以就要毁灭。
近藤勇也洒脱地笑着与同伴说过,长曾祢也是虎彻,他作为一头虎彻不是拼命在向着成为自己出色的猎犬而努力吗?
近藤勇一直都认为他是一头真正的虎彻。即使周围的猎人一再的说他长曾祢只是个杂种,近藤勇从来都不为所动,甚至因为他的出色而找回原来卖他的猎户付了更多的银两作为感谢。
他也感谢近藤勇。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以后也该是这样。
他以前一直这么认为的。
直到他参与了虎彻猎杀行动,亲眼看到了纯种的虎彻的狼。
他体内那十六分之一的血统被唤醒。
他拥有与他们相仿,甚至更锋利的牙齿。他拥有与他们相仿,甚至更加强大的身躯。他拥有与他们相仿,甚至更加惊人的迅猛。
昨天在暴风雪来临之前,他与近藤勇到这个地方其实是来找人的。
三个月前的那场暴风雪刮得又急又猛,当时正好有一队猎人进山捕猎。与近藤勇最糟糕的预感一样,那队人一直没有回来。
昨天本来风雪已经小了些,像是快要停息的样子。可谁知在这晴朗之前却非要刮一场急猛的暴风雪。
突然,驯鹿的嚎叫声将他从回忆中扯出。在他对面的雪坑里——在老鹿的上风处,窜出了一道棕黄色的影子。
那老鹿似乎早有准备,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小狼一看就是从未狩猎过,看到老鹿冲出甚至被吓了一跳。
长曾祢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追了上去。
老鹿大概也是十分疲累,再加上年纪又大,速度一点也比不上长曾祢以前追过的成年大公鹿。
小狼似乎也是反应了过来,一声低鸣,立即也是加速跟在后面。
长曾祢将老鹿扑倒在地时,那头小狼正好赶到。他凶相毕露,狠狠撕咬老驯鹿的脖颈。
咔哒。
长曾祢听见了动脉断开的声音。
果然是虎彻的狼。
他还未来得及感叹纯血虎彻的狼在这样的年纪便拥有如此强大的咬合力与锋利的牙齿,小狼便冲他呲出了尖牙,一口咬上了老鹿的角奋力拖拽。
长曾祢哭笑不得,只得坐在一旁观看小狼凶巴巴的模样。
小狼见他没有恶意,居然停下了动作,碧绿的眸子里稚嫩凶狠变成了天真的好奇,眨巴眨巴着看向了他。
长曾祢终于得以好好观察这个小家伙了。
小狼的眼睛像是碧绿的湖水一般澄澈,浑身上下披着棕黄色的狼毛,仔细看看似乎比他后颈处的颜色要稍亮一些。体型大概不及他的一半,但这样年纪的小狼大概再几周便能达到了。
长曾祢看着小狼天真的眼神,心底突然漫上了一股愧疚。
是他和他的猎犬同伴杀了这小家伙的父母同伴,才使得这么小的狼崽居然独自在大雪里捕猎。
小狼突然在鹿的尸体周围耸了耸鼻子,眼里的神情骤然变得紧张。它的耳朵耷拉下来,呜咽着拼命啃咬拖拽老鹿的头,却因为太重难以拖动,鹿的血液潸潸流着,几乎染红了整片雪地。
他将求助般的眼神投向了长曾祢。
小狼似乎想把鹿拖到什么地方去。长曾祢心里疑惑,却还是俯下身将唇吻拱到鹿的尸体和雪地之间。
他感觉到自己的唇吻碰到了什么异于驯鹿的毛茸茸的东西。
浓郁的虎彻味道混合着鹿血的腥味直接地灌进了他的鼻腔。
长曾祢一惊,赶紧施力协助小狼将鹿的尸体移到一旁。一只白色的虎彻的狼显露出来,半个身体都被驯鹿的血液染红。
虎彻狼双眼紧闭,似乎没了意识。但起伏的肚皮昭示着他还没有死去。
小狼一声惊惧的哀鸣,一下子扑到白狼的身上。他呜咽抽泣,前爪不停推搡着白狼的身体。
可那白狼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长曾祢眉头一紧,探过唇吻去碰了碰他的身体,又立即惊得缩了回来。
白狼的身体冷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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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曾祢卧在石洞内,看着浦岛趴伏在蜂须贺的身上呜咽,实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帮这两只狼寻找庇护所,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又背着蜂须贺,拖拽着驯鹿和浦岛一起藏身在了这个不算很大的石洞里。
他只知道外面的风雪再一次呼啸起来了。而近藤勇还不知道有没有安全回到村子。
蜂须贺的情况算是好转了些,在驯鹿尸体下面发现他的当时长曾祢就剖开驯鹿的腹腔,尽量汲了些温热的血液给他灌了下去。
浦岛毕竟是个孩子,小孩子的天真简直是一目了然。他不知道长曾祢从何而来,身份是什么,只因为他救了相依为命的哥哥蜂须贺,便真心将他当做了亲人。
长曾祢无奈又不忍将这一病一幼扔在茫茫风雪里。没了他,这只鹿够他们吃多久?蜂须贺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他们两个能否捕到新的猎物?
浦岛大概是哭累了,蜷缩在蜂须贺身边沉沉睡去。而蜂须贺依旧没有醒来,白色的狼毛上暗红的血污被清理了大半,总算是露出了它本该有的颜色。
暗暗的月光下,白狼的皮毛被镀上了一层属于夜色的淡紫。虚弱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的迹象,眉眼间也透露出一缕不自觉的无助。
长曾祢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钝器击中一般地闷痛起来。
这就是狼神安排的命运吧。长曾祢无奈地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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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狼神在眷顾他吧,蜂须贺这样想着。
那具温暖的老鹿躯体无非是拯救他的那一根及时的稻草。对于深陷死亡泥潭的他来说,那温度对他来说完全是救命的东西。
至于救他的恩人最后成了肉糜烂在他的肠胃这样的事,蜂须贺认为无非是这只命运悲惨的老鹿在生命的尽头又实现了一次价值而已。如果说恩情的话只能算在来世的账簿上了。
老鹿滚烫的血液让他的白毛浸透了血红,让他上了冰碴儿的胡须逐渐解冻,他再一次体会到了“生”的温度。
再后来,半梦半醒间有什么温暖坚毅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脸颊,他冻僵的狼腹贴在了谁温热的脊背上。颠簸几乎微不可觉,熟悉的气息充斥了他干燥的鼻腔。
那是什么味道呢?
恍惚间,蜂须贺好像回到了过去。族人慵懒地躺在河边礁石上晒太阳,他卧在母亲身边,浦岛在领地周围乱跑,追逐着悠然飞着的蝴蝶。
他甚至看到了威严的父亲,卧在高高的岩石之上,俯瞰他们纯种虎彻狼的领土。
尔后,火光冲天。
人声,犬吠,狼嚎,狂风呼啸。
他突然惊醒。
——那是虎彻狼的味道。
狂喜冲上了他的头脑。
浦岛在的身边,竟被兄长突然的动作吓得站立起来。定睛之间,泪水伴随着从喉头不受控制流出的呜咽挤满了小狼皱起的脸。
长曾祢静静卧在阴影里,身上老鹿的血早已凝固。
后来,当狂躁中的他猛然回想起这一天的时候,才总算是恍然顿悟般地明白过来。
原来早在蜂须贺第一次在他面前睁开覆着病翳的眼,脸上最先浮现的不是茫然,不是惊喜,却是虎彻狼的骄傲的时候,长曾祢就已经被他所吸引。
蜂须贺醒来的时候,耳旁出乎意料的安静。若不是他支起身时被石子硌痛了爪掌,恐怕他还会怀疑这是否已经在去见狼神的路上了。
他回想起前一天夜里的事。浦岛拥着他不肯放,一张湿漉漉的小脸拼命往他的脸颊上蹭。他也心情复杂,交错的情感把脑子完全占据。
现在,在安稳地休息了一个晚上之后,他的思维终于爬回了正轨。
有一匹狼,背着他,拖着猎物,和浦岛一起找到了这个山洞。而现在,他还不清楚那匹狼是否已经离去。
蜂须贺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他万分清楚不论是出于什么立场,这匹比他高大壮硕的狼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他。现在他的眼睛还没有恢复,浦岛又年幼,任意一匹狼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杀死。
长曾祢侧卧在洞穴的角落,眼睛半眯着盯着蜂须贺看。
他多半能猜出白狼的心里在想什么。浦岛对蜂须贺的依赖,蜂须贺始终绷紧的精神,都让他明白这对病幼的狼兄弟正处于何等的危机之中。
而他,也是散发出危险讯号的源头之一。
蜂须贺醒来不算久,期间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次。老鹿的肉被冻实,每次喂他吃之前浦岛总要先撕扯下来一些用温暖的狼肚皮捂热再给虚弱中的蜂须贺食用。长曾祢出去了几次,可是即便晴空万里,离村庄不知有多遥远的这里也寻觅不到近藤勇的气息。
他只好在沿途顺便捕了只雪兔,失望地返回山洞。
蜂须贺对他的戒备心一直很重。长曾祢知道他无法理解非亲非故的自己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兄弟俩这么久还不肯离去。又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和主人走散的猎犬,那样蜂须贺恐怕是眼睛瞎着也要扑上来和他同归于尽。
长曾祢不敢贸然靠近蜂须贺,毕竟他身上的虎彻狼的气息几乎微不可闻。比起那个,恐怕人类烟火的味道才是更彻底地浸染了他的皮毛。
蜂须贺了解到,和他们在一起的狼叫做长曾祢。
浦岛喜欢他,他也常常带浦岛外出狩猎。说心里话,蜂须贺其实非常感谢那只突然出现的狼。
那一定是一匹虎彻的大公狼,他想着。长曾祢的身上大多数时候是猎物的甜美血腥味,但偶尔窜起的虎彻狼的味道总是让他心安。长曾祢很少出声,他的出现大多伴随着猎物诱人的气息或是浦岛愉快的鸣叫。
一个月的时间像是在爪心滑落的细雪,伸手刚想握紧,它却已经倏地散开。
蜂须贺感受到光明将近了。
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深色的影,背光站在他面前。那轮廓坚毅,比他要强壮太多太多。他的脑海里兀地浮现出父亲的模样来。
高大,强壮,对于继承了母亲纤细骨骼的他来说,那样的大公狼自幼时起便是他心中英雄般的存在。
面前狼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蜂须贺抑制不住心中的憧憬。他臆想了很多次这只拯救了他,拯救了浦岛,拯救了虎彻的虎彻狼站在他面前,如想象一般高大,如想象一般强壮……
那模糊的轮廓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蜂须贺快要控制不住笑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的想象中的狼脖子上可没有皮革制的项圈。
蜂须贺怒吼着扑上来的时候,长曾祢才想起来骂自己为什么一直都遗忘了自己那么明显的猎犬标志。
他脖子上的项圈是近藤勇亲手做的,牛皮也是从自家宰杀的牛身上割取。近藤勇为他亲手戴上时,他还不到一岁。
扣眼延伸出不长,但他自幼至今只松过一次。那结实的皮项圈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样,不仅标明了他的身份,还保护了他不止一次。
比如那次围剿虎彻狼的时候,那匹比他要高大壮硕的狼扑倒他时狰狞着探过唇吻来的那狠命一咬。
就像现在这样。
长曾祢不禁再度感叹虎彻狼的牙齿锋利程度,蜂须贺将头埋在他颈间牙齿刺穿项圈停止在他皮肤上的嘎吱声清晰地几乎大过了浦岛的惊叫。
长曾祢没有反抗。
他其实大可像那次一样抬腿将狼从自己身上蹬下,再扑上去抵住他柔软的狼腹给他致命一击。
现在扑咬他的这只狼瘦弱,体型比他小了太多。他甚至可以不费力气便做到反杀。
可是这次他做不到。
压着他的,是饱含着被欺骗的愤怒与失望的,他这一个月以来照顾着的欣赏着的蜂须贺。
他讲不清自己这一个月以来的情绪,他看着浦岛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蜂须贺偏头时眼睛没有聚焦的脸上不经意闪过的敬仰,只感到抱歉,愧疚,还有对自己的不甘。
他如果真的是虎彻狼该多好啊。
这样的想法冒出,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样的情绪大概也有很久没有出现了吧。在他下定决心做近藤勇最好的猎犬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想法就该在他心里被狠狠扼杀了。
但是,在此刻,在盛怒的蜂须贺扑到他身上想要杀死他的时候——
牙齿再尖利,能够刺穿厚厚的项圈,也不够修长,不能够直直割断唇吻下大公狼的颈动脉。长曾祢一直没有反抗,蜂须贺也一直坚持着,即使再用力也不可能咬穿长曾祢的脖颈。
他是真的气极了。
他被欺骗了,被他好不容易信任起来,仰慕起来的大公狼欺骗了。
他不会轻易去相信一匹狼,但是如果信任了,依赖了,就很难对他放下了。
蜂须贺现在有种心脏被荆棘扎着的错觉。他的眼眶有些肿胀发痛,眉头纠结在了一起。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用这样的身份骗我?
为什么以那样的身形出现,又以这样的模样在我心里崩塌?
他的瞳孔颤抖着,长曾祢静静地和他对视,看着他眼睛里抖动的碎光。
对不起。
长曾祢很想这样说。
虽然他自己都不够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样。
他对这两只虎彻狼心里有愧,这是他清楚明白的。他也很喜欢活泼干净的浦岛,这也是不用质疑的。
现在蜂须贺拼命想咬断他的喉咙,他不想反抗,这也是明摆的事实。
但是,他又很清楚,虽然已经在雪地里和他们呆了半个月,他还是近藤勇的猎犬。
也就是因为这个事实,蜂须贺才像现在这样愤怒与失望。
哪怕他就是一只杂种的野狼,也不至于让向来骄傲的蜂须贺变成这样。
浦岛低声呜咽着,他看不懂蜂须贺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伸出爪子焦急地推着他的肩胛。长曾祢偏了偏眼睛,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蜂须贺卡在他脖颈间的吻慢慢退开了。
他尖利的牙齿从项圈中拔出,烧得发红的紫色眸子里闪烁的什么极快速地在长曾祢视野里消失了。
像一道白光,窜出了洞穴。
浦岛在发抖,他对着洞口嚎叫,又转过头来看长曾祢,眼睛里闪起了泪花。
长曾祢怔了片刻,慢慢爬起来甩了甩头,对着浦岛低低叫了一声,也猛地窜了出去。
蜂须贺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跑着,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也不知道身后有什么,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眼睛干涩,喉咙疼痛。
他很痛苦。
长曾祢,这匹狼,不,这只狗对他来说不可否认地是个憧憬。他感激他,敬仰他,真心把他当做是大哥。
可他又以这样的姿态展现在他眼前。
蜂须贺半个月没有运动,酸涩的关节无法支持他如此疯跑。他感到疲惫,感到无能为力。
他想流泪。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碎泪水,也吹干了他的眼眶,并将冰雪一并卷起来扑到他的身上。
蜂须贺一脚踩空,重重摔在了雪地里。
他的头埋在雪中,雪花钻进他的气管,一阵冰冷的酸涩窜上他的鼻子。
他在雪地里闷声嚎哭起来。
长曾祢轻而易举地便追上了他,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没有阻止,也没有离开。
在这几乎一年四季都覆着风雪的鬼地方,从来都只有在雪兔的毛色变深时才能稍微体会得到季节变化。
蜂须贺和浦岛埋伏在雪地里,眼睛紧紧盯着一个洞穴。
今天是个狩猎的好日子,没有寒风,太阳暖暖地洒在狼皮上,连毛尖都感觉得到温热。
长曾祢踩着一只肥硕的雪兔,趴伏在一块岩石后面远远地望着两只狩猎的狼。
这么久以来,蜂须贺自从那天以后便从未正眼看过他。可浦岛喜欢他,舍不得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任谁都不忍心让这个小家伙难过。
蜂须贺也就默许了他跟着。
说是跟着,可是交流通常都是发生在长曾祢和浦岛之间的。蜂须贺从不同他讲话,甚至不常看他。
浦岛很快就会长得高大漂亮,他如今的体型已经和蜂须贺一样了。亮滑的皮毛也昭显着青春,一双眼睛变得略显狭长,不再圆溜溜如同狗崽。
长曾祢觉得现在是夏天,他的鼻子嗅到了夏天的阳光的味道。雪兔的皮毛也更加柔顺,身体也肥硕了不少。
这个地方也许已经快接近雪线,他在脚下的雪兔指缝中嗅到了泥土的味道。
那边的蜂须贺动了,像一道闪电扑向猎物。浦岛早已不再害怕,时机也把握得更加熟练,几乎是和蜂须贺一起扑了上去。
是蜂须贺的利齿先刺穿了雪兔后颈的皮肉。
浦岛很懊恼地吼了一声,从鼻孔重重喷出几口气,就着扑杀的姿势趴在雪地上不动了。
长曾祢无奈地笑笑,低下头咬断了雪兔的脖子吸食起新鲜的血液来。
蜂须贺宠爱浦岛,但在教育方面却格外严格。浦岛没捕到,那他就不能吃。
有时候连着三四天浦岛抢不过蜂须贺,置气一般饿着肚子在雪地里哼哼,长曾祢就会偷偷给他送去一只兔子。然后第二天浦岛又充满了活力,卯足了力气抢过了蜂须贺。
长曾祢一直在他们周围,保持着不到百米的距离沉默跟随。
本来长曾祢想过沿着雪线回去找村庄,可是这阵子他总能看到周围有不熟悉的黑色影子闪过,还有不熟悉的狼的气息嚣张地发散着,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滞留。
他担心蜂须贺和浦岛。
长曾祢觉得蜂须贺肯定也发觉了。他们可能步入了谁的领地。可是雪线已经近在咫尺,连谨慎的长曾祢都不太愿意撤退,更何况是几乎没有战斗经验的蜂须贺。
陌生狼的气息已经跟了一星期,长曾祢发现周围至少有三匹狼的气味交织着。他算计着缩短和蜂须贺之间的距离,最后尽量让两匹狼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在长曾祢从空气中闻到泥土的清香的那一天,领地的主人终于向他们发起了进攻。
近些日子里阳光总是充沛明媚,照得蜂须贺白色的毛皮闪闪发光。
一道黑影扑向了阳光下的那团绒白。
长曾祢几乎是在黑影出现的同时便迈开腿向着蜂须贺的方向冲了过去。
长曾祢像一阵凌冽的风,呼啸着扑了上去。看得出来那只黑狼身手矫健经验充足,一看就是狩猎的老手。蜂须贺的反应还是迟了些,被黑狼一口咬住了脖颈。
长曾祢几乎是在同时扑上去锁了黑狼的喉。
他像一只离弦的弓箭,重重撞在黑狼的身上。被速度增大的力量让两匹大公狼互相撕咬着从蜂须贺脊梁上方掠了过去。
他的脖颈被利齿划破,鲜血将亮白的毛色染红。身旁的浦岛反应极快,也怒吼一声窜了上去,和紧随黑狼的另一匹狼咬在一起。
蜂须贺自认为并不是脆弱的狼。
他也是一匹骄傲的虎彻的公狼。
然而他此时却恨透了自己,他恨透了自己心里揣满了对长曾祢的气恼,这么久都没有注意到周旁潜在的危险。
当第三匹狼从雪地上弹起,直扑长曾祢的时候,他噬咬黑狼的间隙抬眸的瞬间,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光,带着溅起的雪沫,唇吻直指那匹狼的脖颈。
这是长曾祢第一次见识到蜂须贺真正发狠暴起的模样。
后来他想起来这一天,那道白光一如今日一般冲向他身前,替他挡下向他而来的子弹——
他宁愿自己未曾见过这样的蜂须贺。
这样的恶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长曾祢到底是近藤勇的猎犬,他熟知这些恶兽的缺口在哪。多年磨砺的尖牙利齿轻而易举就能刺破老狼有勇无谋呼啸而至时暴露的弱点。而领头的大公狼都已然被开膛破肚,两只杂毛狼也只是被多咬了几口死状更加凄惨一点而已。
浦岛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全身上下的肌肉依旧紧绷着。他唇吻处的毛被血染红,模样少了七分稚嫩增添了三分成年公狼的凛气。
蜂须贺凑过去蹭蹭他的脖颈,安抚他危机已经过去。
然而他转过头看向长曾祢的时候,玉色的眸子里却又多了一丝震惊与恐惧。
蜂须贺愣住了。
那只高大壮硕的猎犬,唇吻周边染着暗红的血色,眼睛眯起,肩胛高耸,和他记忆里的场面重叠——
火光
人声
犬吠
狼嚎
血脉的骄傲让他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但这是已经铭刻在他骨髓里的恐惧。
长曾祢本抬起前脚刚想靠近,捕捉到蜂须贺眼睛里满溢的恐惧时又怔怔地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也能想象得到,那日围剿虎彻狼的时候,他撕开狼的动脉,血液染红他面庞与唇吻的模样,和现在多半一模一样。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什么。
长曾祢四下环顾,视线掠过地上像破抹布一样躺着的杂毛狼的尸体,最终停在了一块因为刚才的打斗暴露出灰色外壳的岩石上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像做了什么郑重决定似的,闭上了眼睛。
当长曾祢用像冲向那只狼一样的力气冲向那块石头,发出骇人的巨响的时候,蜂须贺连条件反射般的颤抖都没来得及做到。
长曾祢侧过身,用脖颈的侧面狠狠撞击石头的棱角,那块石头上残留的薄雪也窸窸窣窣落下,粘在他炸起的被毛上,又被剐蹭的伤口里流出的血液融化。
蜂须贺的瞳孔在颤抖,浦岛怔了片刻哀嚎着冲了上去。然而长曾祢的动作太过狂暴,无助的小狼根本找不到拉扯他的机会。
他颈间的皮革与石头摩擦,发出吱吱惨叫。边沿都磨起了花边儿,缝合的线头也被磕断。
然而过于结实,甚至在多年里吸饱了猎物血液包了浆的,近藤勇亲手缝制的项圈偏偏就是咬紧了他的脖子不肯松口。
长曾祢的眼前黑白闪烁,身体一次次与石头接触撞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了位。他隐约听见浦岛的嚎叫,他听见石头噬咬皮革的嘎吱声,也听见他身体里七荤八素的嗡鸣。
他听见了金属搭扣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
也听见了重物跌落雪地的呻吟。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窸窸窣窣地又下了起来,长曾祢眼前闪着黑白的星,他甚至稳不住身形,跌跌撞撞间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奔他身旁而来。
蜂须贺支撑在了那只破败不堪的虎彻狼的身体旁边。
他的皮毛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脖颈处血肉模糊,甚至连身体都立不直。
这可不是什么骄傲的虎彻狼的样子。
长曾祢靠在蜂须贺身上,努力昂起那张狼的面孔——
对着朦胧的雪夜,嘶哑着嗓子喊出了他生命中第一声彻彻底底的狼嚎。
他舍弃了近藤勇的猎犬的身份。
他不再是骄傲的猎犬,他连自己最后一点标志都从骨肉上剔除,只保留了最原始的最初的自己——
他现在是一只狼。
一只拥有十六分之一虎彻血统的虎彻狼。
即便是被开膛破肚,剥皮剔骨,剁下头颅烧碎脊骨来惩罚他生为猎犬的不忠,长曾祢也不曾后悔今日的决定。
这件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蜂须贺没再排斥长曾祢的同行,三匹成年公狼在雪境中也实在过了段算得上是餮足的小日子。浦岛长得很快,春天到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毛甚至差不多都换成了耀眼的橙黄色。
他的体型已经超过了蜂须贺,毛发在春日的暖阳下闪着蜂蜜一样黏腻的金光。正值青春期的小狼活力多得像是满溢出来了一样,虎彻狼刻在骨血里的本能也让他的捕猎技艺越发精湛。
连长曾祢都没有发现,他们已经步入了曾经猎人活动的那片区域。
所以当浦岛对着一只雪兔一脚扑空,他的眼瞳条件反射般紧缩的下一秒,小狼的惨叫伴随着机关响起的咔哒声就已经刺破了他的鼓膜。
蜂须贺吓得赶紧扑了过去,这么多相依为命的日子过去,他从来没让这个他疼爱的弟弟受过伤。所以当那抹橙黄的影子倒下的一瞬间,蜂须贺几乎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长曾祢反应很快,追上去首先查看浦岛的前爪。
果然是夹子。
尖利的铁齿咬紧狼的脚腕,过大的力量将皮肉割开血液潸潸流满了那张铁嘴,而那狰狞的人类工具仍不知满足地向狼的腕骨前进。
蜂须贺无措地围着重重喘息的小狼转,抬起头看向长曾祢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些纠结压抑的情感。
长曾祢不敢与蜂须贺对视。
他其实比蜂须贺更清楚,这个夹子凭他们几个根本不可能打开。
正是因为他清楚这个夹子固定在地下多深,清楚夹子咬住猎物有多紧,他才更清楚的明白,不久之后就会有过去和他一同工作的,嗅觉同他一样灵敏的猎犬带着猎人来将浦岛收获。
而他和蜂须贺又根本不可能抛下浦岛离开。
他们三匹狼的结局长曾祢已经基本上看在眼里了。
蜂须贺抬头看着他,憋在嗓子里焦急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而他低头与他对视的时候眼睛里的东西,差不多是一下子就让蜂须贺瘫在了地上。
浦岛闭着眼睛趴在地上,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弱,长曾祢看得见他的前爪一直血流不止。他记得被近藤勇的陷阱抓住的动物伤口都止血得很慢,大概是这张铁嘴上又沾了什么人类的药物。
人类是很恐怖的生物。
长曾祢作为猎犬生活的时候就曾这么觉得。
有的猎人会偷其他猎人的猎物,甚至在捕猎时还会给别家的猎犬使绊。他曾经就见识过别人家的猎犬在抓猎物的时候被人暗地里一枪打中了前腿。
那自然是不会危机生命。但是对于猎犬来说,不能捕猎,就失去了价值。
近藤勇待他很好,他们主仆的名声在猎人里算是很受人尊敬。
近藤勇坐在火堆旁喝酒时,常常唤来他抚摸着他的项圈笑着和他说话。
是啊。
长曾祢感觉到脖颈处有寒风刮过,被皮革压制过而被毛稀疏的部位居然在隐隐作痛。
如果他一开始就生在狼群里,或者他那天没有和近藤勇失散在暴风雪里,一切是不是又会有别的变数。
他扭过头,就看见蜂须贺趴在浦岛身边,白绒绒的被毛紧紧贴着那一片暗淡的金色为浦岛取暖。
长曾祢猛地一怔,将自己混沌沌的狼头狠狠砸在一旁的老树干上。
你在想什么混蛋事?
你的家人现在正处在危险中。
他再抬起头时,粘了雪渣的狼脸上再也没有迷茫和无措。
他走上前蹭了蹭浦岛的额头,又转过头看向蜂须贺。
无助的白狼眼睛里甚至泛起了泪花,他看着长曾祢,忌惮与防备散落了一地,只剩下了满溢的绝望。
长曾祢凑过去,唇吻轻触他含着玉石色眼珠的眼角。
又转过身,踏进了风雪里。
在浦岛受困的日子里,他捉了两只雪兔和一只幼鹿。
他算得很清楚,一周已经过去了。很快就会有猎人过来回收猎物。浦岛的情况也越来越糟,伤口只要一动还是会流血。
他趴在老树根下,看着蜂须贺喂浦岛吃他刚猎回的雪兔,脑袋里谋划着脱身的办法。
至少也要让蜂须贺和浦岛逃走。
他出去捕猎的时候把那个项圈捡了回来。
皮革很沉,还在原地,仅仅是被埋了起来。项圈也没有损坏,只是金属的搭扣被撞碎。
他在心里已经决定好了让浦岛脱身的办法。
在受困第十一天的时候,长曾祢终于在上风口的方向闻到了人类的味道。
他把项圈搭在脖子上,又叫蜂须贺藏了起来。
而他自己,站在浦岛身边,努力回忆起猎犬看到猎物时的兴奋摆尾是什么样子。
那个人他认识,当然,人类也同样认识他。
年轻猎人看到他的时候很惊讶,转头跟身后的猎人说了什么,那个猎人也一脸震惊地转身跑了起来。
长曾祢不知道人类的语言,也不知道那个转身的猎人去干什么了。他只能摆动尾巴,吐出舌头,看着年轻的猎人,围着浦岛转圈。
"你不是近藤勇的狗吗?"
那个年轻的猎人说着什么走了过来,"都走丢好几个月了,怎么突然跑到我的陷阱来了?"
长曾祢装作友好的模样,退后两步让出路给猎人靠近浦岛。
"你等等,"人类蹲下身子,戴厚手套的手摆弄着浦岛脚腕上的复杂陷阱,"近藤勇在后面呢,奈良去叫了。"
长曾祢听不出来年轻猎人的具体话语,但是他听得懂‘近藤勇’这个名字。
陷阱打开的咔哒声——
人类的惨叫声——
几乎是同时响起。
长曾祢像一道旋风,猛地暴起狠咬猎人的脖颈。
他余光中看见蹒跚的浦岛从地上爬起,树后的蜂须猛地冲了上来。
人类很危险,同时人类也很脆弱。
年轻的猎人倒地很快,而另一个猎人离开的方向也开始响起嘈杂的人声。
他转过头,发出吼叫——
跑!
他们是跑了。
浦岛被一把推下石后的斜坡——
而蜂须贺,像一道白色的光,冲向了他的方向。
人类很脆弱,同时人类也很危险。
长曾祢见过近藤勇用枪射杀猎物。
那个长长的发出震天响的管子里射出一颗小小的金属,它就能刺透猎物的躯体,将血肉组成的内里搅烂。
蜂须贺连一声惨叫都扼死在了嗓子里,像一块破布一样掉在了长曾祢身边。
血蔓延开,像一朵在雪地上盛开的玫瑰,慢慢地成片成片地开了起来。
玫瑰长得很快。
它蔓延到了长曾祢的脚下,枝蔓顺着身体攀爬而上,直直扎进了长曾祢的眼睛里。
他抬起头——
对上了那双熟悉的人类的眼睛。
那里面有惊诧,有不解,有失望,有憎恶。
还有一只架起的黑洞洞的枪管。
长曾祢用力地甩了甩头颅,将堪堪挂在脖子上的皮革甩掉。他微微屈膝护在蜂须贺长满玫瑰花的身躯上,仰起头,对着茫茫雪夜张开了嘴。
狼嚎和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雪下得很大,风也刮得很凶,就像那个长曾祢和近藤勇失散的雪夜一样满天满地都席卷着雪雾。
人声被风雪吃得干干净净,焦味与火光也卷进了雪雾里埋在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雪之下。
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惨白。
风雪可以吞噬很多东西。
四周没有活物的声音,只有风的哀鸣。雪地上也看不出动物活动的痕迹——
只有一个灰蒙蒙的黄色影子,在雪地上一瘸一拐地前行。他向前迈出一步,身后的脚印瞬间又被席卷的风雪所掩埋。
风雪舔舐他的脊梁,试图将他也一并吞噬。惨蒙蒙的白中好像扎着一团跳跃着的暗色火光,无数次被白淹没,又无数次重新燃起。
最后的虎彻狼蹒跚地行进在看不到方向的雪夜里——
他抬起头颅,透过风雪,看向不久前响起枪声的方向——
他张开了嘴,却没有声音。
风雪灌进了他的喉咙,冰渣从内里亮出了獠牙。它噬咬狼的食道与气管,又变成别的东西从那张面庞上琥珀一样的玉石中渗出——
而它又再次变成冰渣,淹没在了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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