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育才在二小教语文八年了。
他小女儿今年上小学，去的三小，为了这个妻还与他大吵了一架。孙育才说三小的教育资源更好，妻不信，她只觉着丈夫在的地儿就是最好的。
孙育才就叹气，说我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在二小教书。
二小北边儿要新建个高档住宅楼，地基早就打好，没几天的功夫已经起来一半儿了。
工地里有个黑炭头，叫张明玉。
张明玉本人和他的名字差了十万八千里。个头不过一米六五，长得又黑又糙。张开嘴一口烟熏的大黄牙，只剩下人憨厚老实这点还算是没混得狗嫌。
有人就逗他，说老张谁给你起的名儿啊?
张明玉就笑，说是孙老师给起的。
这个孙老师，说的就是孙育才了。
这俩人都是二小的学生，还是同班同学。张明玉他爹他妈离婚各跑各的，孩子就丢给了老人养。小孩儿长得又黑又丑，个头还小，自然挨欺负。
孙育才因为半块橡皮打过张明玉一顿。
孙育才说你他妈傻逼，不是你该碰的东西别他妈碰。
张明玉吓得磕巴:育，育，育……
孙育才就打了他一顿。
后来张明玉成了孙育才的跟屁虫，天天在人家屁股后面喊:
育，育，育……
孙育才的办公室在一楼，小窗外边儿正对着高档住宅楼，隔开两座建筑物的是片绿油油的田。
孙育才午休时搬椅子坐在窗前备课，他看书入神，经常再抬起头来就看见张明玉趴在窗口端着饭盒看他，那张黝黑的大脸上洋溢着傻了吧唧的憨笑。
孙育才就骂他，骂他傻逼。
张明玉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收敛，严肃地极认真地看着孙育才的脸。
不能，骂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天孙育才在办公室里捂着肚子足足笑了有十分钟，最开始张明玉挺尴尬地看着他，后来渐渐地也跟着憨笑，连饭都没有吃完。
这是他上课提到的句子。
高档住宅楼贴保暖的时候出事了。
有工人从十三层的位置掉了下来，据说是当场死亡。
那怎么办啊?家属呢?
哪来的家属啊?这人爹妈跑好几十年了，相依为命的老爷子也早死了。
无妻无子的，谁来认啊?
孙育才要替张明玉打官司。
他去要赔偿，工头不给。说这孤零零一个人，赔了钱给谁?
孙育才瘪瘪嘴愣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能给你么?你是他谁啊?
孙育才就憋红了脸，瞪着一双大眼睛扫视整个人群，四五个巡回后愤愤地转身走了。
他开始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打官司，为了张明玉的死。
那几个月里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孙育才消瘦地越来越快，脸颊凹陷，颧骨突出，一双金鱼眼外凸，讲课时就像个摇摇欲坠的骨架人。妻看不下去，搬进市里陪小女儿上三小了。
所有人都劝他，孙老师，咱别犟这个了。搞垮了自己，你图啥呢?
你有老婆，有儿有女的，图啥呢?
为了一个没啥交情的傻子搞散了自己，这是作啥呢?
孙育才没说话，低着头掐着那本皮儿都卷了的语文书，外凸的大眼睛里死水一样沉寂。
后来孙老师辞了工作搬走了。
都说他搬去市里和妻女团聚了，三小出二倍的工资招他。
孙老师说过他在二小教书是情怀，这为啥就走了呢?
之前一中招他他都没去，这咋就走了呢?
是啊，为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