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出狱,怕手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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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凡今天没去公园儿里喂猫,他发烧了,还挺严重,晚上下班儿开车回家的时候好几次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他不是个爱生病的人,长得挺高正值壮年抵抗力也算是不错。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的,他也忘了去买药,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退烧药。
卜凡连外套都没脱,瘫坐在客厅地面上低低喘息。他有点儿烦躁,头脑昏昏沉沉,门口拎兜里还放着猫粮、水和罐头,他倒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再去给小孩儿们送餐。
他索性直接躺在地上,冬天的木质地板冰冰凉算是稍微缓解了发热带来的难受。西装外套的纽扣勒得他喘不上气,又抬不起手去解开。卜凡脑子里一片浆糊,心里乱七八糟就想着公园里的小孩饿没饿着,冻没冻着,他昨儿搭的猫窝被人拆了没有,藏了猫粮的点儿那群傻蛋能不能找着。
他衣服都没换躺在地板上睡了一晚上的结果就是第二天病得更严重了。
卜凡早上是因为鼻子不通气儿被憋醒的,屋子里暖气很足他还是冷得浑身发抖,想都没想请了假就窝进被子里又睡了个回笼觉。
他再醒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总算稍微有了点精神。
西装扣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蹭开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褶褶巴巴半敞半掩模样极其狼狈窝囊。
他挪进卫生间撑着水池瞪着镜子里那张爬满了疲惫与病态的脸,最后随便糊了几把凉水抹了抹脸,揉了揉面颊的绯红,换上一身休闲服拎了猫粮去了公园。
卜凡刚到放饭的地点,就看见那只白色带点儿花儿的猫站在井盖上望他。
他哑着嗓子要断气儿似得喊了声猫,有几只窜了出来。他又拼命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才算是全员就位站在井盖周围竖着尾巴瞪着大眼睛围了一圈儿望他。
卜凡把猫粮和水倒好,张望半天,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搭的猫窝又被端了。
他蹲在地上,就有只漆黑黑的猫来蹭他。
卜凡索性坐在了雪地里,搂过那只猫儿就垂着眼睛看他的小孩儿们吃饭。
他的饭点儿不大,就井盖这一片儿。最远就到护栏边儿上——那只带花儿的白猫就在那儿吃饭。
卜凡觉着那只猫挺像李振洋的。
这片儿他一共喂了一十八只猫,算上今天正正好好一年半,这一十八只猫他摸过十七只,给十七只猫都打过了针绝了育拴了项圈,只有那只白猫从来没让他碰过。
他靠近,它也不凶他,也不跑。但是只要一伸手就嗖地蹿没影儿了。他走远了,它又站在井盖上望他,眼巴巴儿的,偏偏跟有原则似的绝不再靠近半只爪子。
他也想过,要是当初李振洋不搭理他的时候他再那么不要脸一点儿,再粘得紧一点儿,现在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卜凡今年三十有六,尚未婚娶,身边儿也没个伴儿。
他也不知道李振洋有没有对象儿,结婚了没有,甚至连李振洋现在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都是前两天才知道的。
卜凡搂着怀里的猫儿,听着拖拉机似的呼噜声,就觉着连发烧都好了很多。
他前天晚上也没来送饭——不是没来,是没敢。
他瞅见李振洋了。
"豆儿啊,"他哑着嗓子捏捏怀里猫儿的耳朵,"你说,洋哥结婚了没啊?"
猫儿呼噜着,闭着眼睛舒服得紧。
"咱洋哥给你们喂的啥粮啊?你们也吃得忒干净了点儿,我回来瞅,一粒儿剩的都没找着。"
"豆儿啊,你说,我要是去找我洋哥,他还能不能认我了?"
"豆儿啊,我想洋哥好多年了。好多好多年了。"
"你可别告诉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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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洋来喂猫的时候是晚上六点,今天有点儿堵车,他觉着特意灌的温水都已经凉透了。
他离了老远就看见那个黑了吧唧的猫儿瞪了一双黄灿灿的大眼睛奔着他的车就跑了过来,他打了远光才看见猫儿完整的身影。
他拎着袋子进了公园,那只猫儿竖着尾巴一直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跟在他脚边。那个井盖儿上落了层薄雪,隐隐约约看见下头有点猫粮渣,是中午来喂的人剩的。
他站在井盖边儿上,叉着腰瞅了瞅周围,喊了嗓子猫。
脚边那只小黑也喵了一嗓子。
最先出现的还是那只带花儿的白猫。
最开始李振洋一直以为那只猫后背上的花儿是蹭脏了,后来混熟了猫儿愿意给他摸了才发现那就是片花色的毛儿。
那只白猫来了,没吃饭,窜到他脚边儿就止了步。
黑猫儿倒是吓得一缩,耳朵都成了飞机耳躲在李振洋后边儿。白猫抬头看看李振洋,眼睛里像有点儿什么意思似的,说是没波澜却又似乎全是话。
他蹲下来,把黑猫儿揣进怀里,伸出手去摸白猫儿。
"小猫儿啊。"他说。
"又把卜凡藏的粮给当晚饭吃啦?"
他知道那个傻货往灌木丛里头藏了一碗粮——说是"藏"都是客气了,猫儿闻了味儿就能找着,谁管他这粮是干嘛的,反正管饱儿就够了。
他搬来这个城市上班两个月,在公园瞅见这人好几次了。
他最开始没想到他是来喂猫的。直到后来开车路过看见一只黑了吧唧的猫儿追着他车跑,下了车跟过来一嗓子猫唤出千儿八百只猫儿才知道这人鬼鬼祟祟是来撒食儿的。
"猫儿啊。"李振洋又点了点怀里黑猫的额头,猫儿抬起头看他,那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眨都不眨,李振洋倒是没了后话。
白猫蹲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像在想事儿似的。
李振洋就抬起头看白猫,想了想又开口:"你知不知道卜凡结婚没啊?"
猫儿用鼻子喷了口气,转头甩着尾巴就钻灌木丛里了。
黑猫儿在李振洋怀里撒娇似的打滚儿,肉垫粉粉嫩嫩的踩了雪干干净净的蹬在李振洋羽绒服上,微微张着嘴从嗓子里咕噜出一声喵来。
"你又咋啦?"李振洋低头揉揉猫儿的肚皮,"你想告诉我啊?"
猫儿砸吧砸吧嘴巴,眯了眼睛跟拖拉机似的呼噜得欢。
李振洋无奈地笑笑,顺着猫儿的头一把摸到尾,抬起头看着一群七七八八三两成群的猫儿围着吃饭,心里又沉了些。
李振洋今年有三十八了,家里催婚成了日常,女朋友一个月前还以异地为借口把他甩了。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女朋友心里也明镜儿似的。
李振洋心里想着人呢。
他跟卜凡上次见面还是十来年前的事儿。那天卜凡到火车站送他,问他说洋哥是不是以后咱俩就再也不见了。
他没说话。
他心里想着,要是小孩儿再说一句,哪怕再多说一个字儿,再多挽留他一下,他就不走了。
小可怜见儿的是块木头,只觉得自己给他洋哥添麻烦了,觉着自己对不起他洋哥没资格再留他。
李振洋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分明是他把人家给上了,反过来也是他顾虑太多担忧太多一直不愿坐实了这段关系。
当时都太年轻了。
李振洋挺怕的。他看上去挺不在乎的挺潇洒一人,实际上这种受世俗排斥的东西很容易刺激到他的神经。他可能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在意的。
特别是那段时间,那段他和卜凡总是走在一起,在校园里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日子。
他们俩之间真发生点什么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传言了。
小孩人缘好,在学校里有不少朋友。但他就是喜欢粘着他,喊他哥哥洋哥,挺高一大个子,跟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喋喋不休,说红豆粥好喝哥你尝尝呗,说你看那窗户是我隔壁寝的,那哥们儿天天抱吉他唱歌最后让他女神拿拖鞋拍回去了。咯咯咯笑个不停还是小孩子的脾气,有时候嘟着嘴巴嗓音带点儿奶气还挺可爱。
所以那天进了屋小孩帮他脱衣服他一把推上去那声带点惊疑带点奶气的哥哥你干嘛是真的借着酒精把所有理智都点燃了烧着了全成灰了。
卜凡发高烧,他俩隔天才回去。
有同学笑他说李振洋你酒量不好我们都知道至于一天都不回来么,李振洋嘴上回怼,心里已经是乱糟糟一团了。
他是喝挺多,但是他没醉。
被他上了的小孩儿也没醉,喝的甚至比他还少。
那天他离了老远看见卜凡站在这儿喂猫,穿了一身黑了吧唧的跟怀里这只猫似的,手往兜里一揣手腕上还挂了一杯颜色发红的粥。李振洋没走近,就觉着这人好像又高了,但是瘦了,没大学时候结实了。他没穿羽绒服,就一件卫衣,也不知道里面套没套衣服。背影看着还挺单薄,时不时低头咳嗽,好像是病了,在老寒风里戚戚冷冷的挺让人心疼的。
这两天晚上都没看见他来,应该真的是病了。
黑猫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李振洋突然发现猫儿脖颈间厚实油亮的毛下面藏着个小项圈儿。
项圈上挂了个小牌,正面写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
背面写了仨字儿。
红豆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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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凡躺在家里发烧,烧得头昏脑涨意识模糊,身上裹了三四层被子还是浑身发冷。床头柜上放着的体温计显示他已经高烧三十九度五。
他中午出门儿临走前揣了钱想买药,走到公园到底是全忘光了。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事儿都搅在一起,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心头来。
他想着自己今年三十六,已经有十好几年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了。他上次发高烧还是让李振洋上了那次的隔天,他洋哥满脸纠结成了麻线团儿,第一次沉默不语地跑前跑后伺候他。卜凡哑着嗓子怯懦着突然说哥我想喝你煮的红豆粥,李振洋瞪着眼睛瞅了他半天,最后还是煮了。
他又想李振洋上火车那天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他满肚子都是哥哥我不想让你走偏偏最后车门都关了他才声音沉沉吐出一句是不是以后再也吃不着你煮的红豆粥了。
李振洋走了之后他再没跟谁真相处过,自己一个大男人做饭家务什么的都会,身体强健很少生病,孤零零一个这么些年了活得也挺好。
除了偶尔会想起来李振洋。
他挺单纯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李振洋好像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觉着就是因为被他上了才把不一样的情绪当成喜欢了,觉着他卜凡一直就是个钢铁直男。
卜凡说洋哥那行你说不是那我就不是弯的,但是我就是喜欢你了,之前就喜欢你了。
李振洋说你还小不知道,你以后就明白了。
他躺在床上喘不上气儿,肚子有点饿又没胃口吃东西。他莫名其妙地想吃红豆粥,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对面粥铺有卖,他天天买,天天给李振洋带一份儿。后来李振洋煮过几次,他就觉着比对面粥铺好吃太多太多。
卜凡脑子里糊里糊涂想着事儿,隐隐约约听见窗户让什么东西撞得响。他勉勉强强扯了下窗帘儿,就看见一片黑漆漆蹭在他窗口,澄澄亮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听见自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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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想象吧。
end